
献给善待过我的番禺南沙泛螺洲每一位善良的同胞父老、村花姐妹们!
也献给那些当年曾和我同在泛螺洲生活过的每一位广州、市桥、佛山支青!

我跟锦哥学烟老鼠
2008年于悉尼
上
1968年下乡后适逢是秋收大忙的日子,…忙完以后,由各地陆续来插队的男女支青们纷纷开好证明后各回原地探亲、会友,而我一直留在生产队,那里也没有去。农闲时我和农友锦哥被编在一起烟老鼠。
因为该地自然环境依山傍水之故,依山边的小块田土都用来栽种除水稻、甘蔗以外的其他农作物:例如葛、大薯、芋头等等,这些美味的食物自然成了鼠类的大餐,甚至离海边将近半公里的螃蟹也会攀过堤围爬进来捣乱,钳断植物的藤茎,吃掉嫩叶。头一天,锦哥带我将所有的地方都看好了并留下了记认,他说乡下的老鼠不应该叫老鼠,应该叫田鼠,然后大谈吃田鼠的种种方法。听得我双脚都发软,天啊,怎么老鼠都可以吃的?锦哥理直气壮地说:城市的老鼠是住在阴沟里,是吃垃圾堆的垃圾长大的,又脏又有病菌,吃了不生病才奇怪;这里的田鼠吃的都是新鲜干净的植物,田鼠的窝又大又干净,爱干净的田鼠把大小便都排在离洞远的地方,而后他带我一一观看,果然又是如此。
锦哥又对我说:田鼠的地宫分几个出口,向季风的方向一般比较大是主洞口,便于将食物拖进来,里面分别设有储物室、育婴室,后门是方便上厕所用的,其他的横门出口是逃生用的云云,一时间听得我愣了起来,原来鼠辈结洞筑窝竟然有如此大的道理!锦哥看见我听得入神,越发兴奋地说下去,他带我往山上走去,(当地人称该山叫大岭)他挑了风景最好的地方坐下来,一手指着大小虎岛、上下横挡叫我看,他一边口中吟出了这样的诗句:
“脚踏泛螺洲, 老虎两边昴; 一流分四海,代代出风流。”
刚才还是屠鼠辈的他,忽而便成了一介诗人。记忆之中,除了我在培英见过的“广东师范学院”出来的班主任马毓骏老师有着这种神情之外,我不曾再见过其他人能如此!锦哥再次看到我失神的模样,挥动双臂的他将话题由老鼠转到风水之上。
原来几百年以来,在当地一直流传着这样的故事:那就是“风水大师” 赖布衣为了寻龙脉的典故。一般人只是知道赖布衣由宝安下香港,并不知道他曾依水路由市桥到黄阁、南沙、东莞太平一路上点名的地点。
原来在约(公元1101-1126年间出生),因受奸臣秦桧陷害,离国职之后,长期处于流浪生涯中的赖布衣的足迹几乎行遍中华大地,凭着其精湛的堪舆理论与技术,一路上怜贫救苦,助弱抗强,留下了许多神话般的传说,“风水大师”的名声因而胫走。闻说香港、广州、英德等城市的许多耀点都是由赖布衣堪定选中的。赖老700多年前就在我后来当插队支青的泛螺洲留下的足迹和语句如下:
- 南沙泛螺洲风水批文如下:“脚踏泛螺洲、老虎两边昴、一流分四海、代代出风流。”地理批文如下:珠江吊胆、燕子搏洋。当年在该地生活过的真光/培英/市桥/佛山支青们一定不会忘记!
- 黄阁 :旧名黄旗角,西北距市桥18.5公里。唐宰相张九龄南游到此,见此地林山幽美,风水明媚,乃将此村后鸡谷岗命名为凤凰岗,村亦同名。宋咸淳年间(1266年—1274年)麦必达来此定居,故名为黄阁。至今依然留有宋代的青砖屋群,当年下乡黄阁公社的真光支青陈超仪同学频频向我举荐该地方,因而我曾在此流连辨别。原来属中山县的黄阁于1959年7月划归与番禺。
- 南沙 :西北距市桥30公里。旧名沙埠,又名沙浦。因黄山鲁南面原为船艇锚地,故又名南湾。1957年由东莞划入中山,1959年7月划归番禺。
锦哥在发表完他的“ 老鼠论和赖布衣的风水论”之后,我们一边回头下山,他一边吩咐我第二天烟老鼠时该穿的衣物和要求,我们便各自散去。
农友锦哥长得非常结实,个子不高的他配着一身古铜色的皮肤,精灵有神的双目时时流露出孩童一般的真纯,笑起来时就展示出一排雪白的牙齿,厚厚的嘴唇叼着“棺材钉”的时候平添几分男性的魅力,深沉而磁性的声音非常讨女孩子们的喜爱,无论他在那里出现,女孩子们都会自动地在他身旁围成一圈。我后来在锦哥的口中得知,他和我们年记相仿,曾经在万顷沙中学上过一年的初中,又来因为路远又不能在那里住下,退学后便在乡间当社员种地。
文革时锦哥曾经组织过红卫兵任头儿,常常到公社、市桥开派会云云。他告诉我,他是50年代中才由东莞移居过来的,(我怎么听也听不出他带有东莞口音)他说话的语音应该是广东人说的围口音,该音其实与广州粤语分别并不明显。男人间的友谊并不难建立,我想“气”是第一,什么是“气”,又真是不容易说得清楚。
第二天一早,我依原来的要求备齐东西依时依地到了昨天已经约好的地方,锦哥已经比我早到了,除了新增的鼠粪以外,表面上一切和昨日没有分别,锦哥神神秘秘地叫我过去,原来他用螃蜞楸揪了一个坑,把他刚捕获的大螃蟹压在里面。因为昨夜潮涨,糊涂了的螃蟹跟流水的特性被贪吃的特性蒙骗而留下了,后来我又发现,附近还有些因为贪吃而丧命的螃蟹空壳。锦哥吩咐我到附近的泥田取一些软泥,而后我们将鼠洞都赌起来,就附近抱来的干柴被堆在地宫的正门,红红的烈火然起来后,我的工作就是用草帽往地宫扇风鼓烟,一时间涕泪交连,究竟是烟人还是烟老鼠真是难分,我才明白锦哥为什么叫我带毛巾包头包脸。锦哥将耳朵贴在地面听地宫里面的动静,差不多时候他示意叫我停手,他迅速用螃蜞楸揪大了正宫口,忽然一只硕大田鼠把头冒出来,两只前抓捂着眼睛,拼命喘气、咳嗽,原来老鼠也会象人那样咳嗽,老鼠忽然往回钻,我正要用螃蜞楸去刺老鼠,锦哥抓住我的手,示意不要出声,就在那一刻我看见大老鼠口里叼着两只小鼠夺火口冲出来,一时间我愣住了,如果我没有亲眼看见过,恐怕我永远不会相信。不知道为了什么,我突然失去了和老鼠拼命的意念,一时间竟然想起押送我们到南沙的培英老师,把我们扔下后再也没有回过头看多我们一眼…, 锦哥叫我不要管逃出来的老鼠,就凭他的通地耳、老鼠粪便的大小,他已经说过今天可以逮5只田鼠云云,于是我继续点火扇风,…终于用同样的方法真的逮到了5只田鼠。
5只田鼠被活活地摔死了,锦哥用带来的剪刀把田鼠由肛门起开膛破肚扒皮,腥红的鼠肉还在抖动,…我不愿意要这些老鼠肉,锦哥把大螃蟹给了我。锦哥一肚子吃老鼠的秘方,但是这次他说因为天气好,他决定用来做老鼠干(广东人称之为腊老鼠)云云。我和锦哥将被我们破坏的田基重新修补好,他要先走去买白酒做腊老鼠,我在海边洗干净一脸的烟灰,因为心里老是想着母老鼠刁小老鼠逃生的事,我就把大螃蟹也带到水里和我一起游泳,我逗大螃蟹玩了一会儿后把它放走了。
那天我一直坐在海边,脑子里乱成一片,…也许是吸入太多浓烟的原因吧,当晚频频做梦,忽然梦到1968年的7月中,培英西关分校在被清除工事时遭枪杀的校友留下而洗不净的血迹和呛人的血腥味,被打爆后掉出来开始干瘪的眼球;忽而又梦见到同年7月下旬在电讯大楼与糖烟酒公司相对的马路上被穿绿衣服的人持手枪短距离击中腹部竟然没有血流出来的而倒下的市民;以群集的3 6 9 枪法点射而被打得百孔千疮的大楼,梦里有沉重的异物往我身上压,一直压得我喘不过气,最后我拚了命想把它推开,而我却怎么也推不开,我终于被噩梦惊醒了,许多年后如此的噩梦还是循环不息 …,
接下来的几天里,锦哥和我重复又重复放火灭鼠的勾当,锦哥的战利品越来越多,一只只被吊起来晾干的田鼠尸体变成了腊老鼠干,…锦哥很快就看出我对腊老鼠干的勾当并不热衷,我们之间的谈话就尽量避免提及到该事。
1970的春耕后,沿东莞太平的水路我第一次回广州,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整个广州都好象缩了水似的,其市貌比先前更暗哑无光,我到了旧日挨枪击的老地方看看,枪洞依然犹旧,风雨的侵蚀令其变黑显得更加阴森恐怖…。因为当时到处都在清理516分子,我并没有去寻访旧日的派友们。迅速地为男女农友们购买其托咐购买的物品后又沿市桥的水路经黄阁匆匆返回了南沙。
当日的晚饭后,我的茅寮忽然热闹起来,吱吱喳喳的金妹、带娣、月好一帮村花正在对刚刚带上三点式的李妹评头品足,平时已经够13点的她此时更是兴奋得语无伦次,嘴里一边在哼着咸水歌,歌词正是:“繁华繁华,虚伪洋场繁华,虹灯照好似晚霞,任得你言甜如蜜,早已决定我吾嫁…。 ”锦哥在一边咬着他的棺材钉,一边在陪着笑等村花们离去,…姑娘们闹够了,道谢后拥着肩膀离去,我把锦哥托买的香肥皂轻轻交给他。此后每次有任何的开会场合,锦哥总是穿得干干净净的,身上散发着香肥皂的气味。
同年的秋收大忙之前,到东莞探亲的锦哥回来了,当夜他拿了一排东莞出的腊肠给我,第一次见到这种又短又粗的腊肠,应该不是老鼠肉做的吧,锦哥保证是由猪肉做的云云。到泛螺洲将近两年来,锦哥和我已经是无话不谈的朋友,尤其这次他由东莞回来后,…
…乡间的火水灯和两对发光的眼睛在那夜仿佛成了黑暗世界中唯一还有灵气的生灵。
… 锦哥用其深沉哀伤语调狠狠地说道:“丢那性,我地响农村辛苦种田,的靓米俾晒城的人食,过的城嗝人叫我地系乡下佬!”
…“你地伊底支青来我地伊开地方,短就3年,长不过5年就可以返城罗,偏偏我地就要一生一世响伊都耕田,到死都不能移动去第垲!”
…“一阵又叫我地交终字鸡、一阵又叫我地交终字猪,艮究屮多麻烦嘎!”,
…“伊个世界真系吾鸠够公平”,点解我天生就要做乡下人,人家就可以做城市人!丢那性 @ X Y Z * # & 你个老美!
…
我忽然想起了烟老鼠的头一天,锦哥也曾经向我介绍过宋朝、明朝兵败时沿水路南逃的各式人等,怪不得散落在下番禺、尤其是南沙、黄阁等地的一些村落的人家里,依然可以看到那些古老的彩漏人像画,尤其是南沙有一条朱姓的村子,那儿的男人都有1.78米以上,女人则十分秀气,难道是无情的历史掩盖了他们生存的真相?
那天晚上似乎是时光被冻结了,人的心灵却穿越时光隧道见到了前朝历代的更替、人口的迁流、家族的兴败、皇室的终结 … ,终于在公鸡的晓啼声中,锦哥和我结束了长长的谈话,在他离开时,我看到了快破晓的东方升起那颗明亮的报晓星!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和锦哥彼此出勤碰面时并没有再交头接耳,一个眼神、一个细小的动作代替了埋在心里的话,…锦哥好几天没有刮胡子了,一反平时姿整的习惯,满脸胡扎的他倒是越看越象蒙古人;还有最明显的是他胸前常挂的困徽没有了,…
就在那年夏末秋初转季候风的一个晚上,锦哥和邻队的几位真光男支青们依赖布衣的批文那样:“珠江吊胆、燕子搏洋,…终于走上了代代出风流的江湖路。”滚动在他们身上的热血,一旦沸腾起后,都拼发出夺目的光彩!正是那时代早熟的初果。…
一个半月后的一个晚上,气急败坏的13点李妹匆匆又神神秘秘地来到我的破茅寮:挨近我的耳边轻轻地说:“锦哥去佐听粤曲啦!”我反问一句:“你也想去吗?”…
我和锦哥的故事并没有因此而完结,相反才是刚刚开始,然而新的故事却是发生在一年半后,…
献给善待过我的番禺南沙泛螺洲每一位善良的同胞父老、村花姐妹们!
下
13点一时间呆定了,望着我一句话也说不出。适其时本来就不明亮的火水灯闪动起灯花,灯芯自行燃烧起来,原来灯油尽了,13点和我同时伸手想扭大灯苗,当我和她的手碰在一起的时候,双方都象被毒蛇咬到似的赶紧往回收,回天无力的火苗在跳动中化成一点暗红,最后连暗红都熄灭了,顿时屋里屋外都被漆黑吞没掉,整个世界也漆黑成了一片,… 13点及时抽出她巡逻用的手电筒充当临时照明,因为我没有备用火水,我看不清13点的表情。道过晚安后,我目送13点和电筒的光在黑暗中慢慢地消失,那晚陪伴我的是无眠的长夜,…
泛螺洲整条围口的村民都知道13点除了是女神枪手之外,还是65年去当兵的现役军人的未婚妻。大家都说她的爱人将会在70年复员回乡云云,… 按道理来说,这样的一个准新娘应该充满了幸福感才对,可是13点又好像从来不太愿意旁人提及她的事,当被问急了,她就会唱起… “早已决定我吾嫁…”。
锦哥失踪后的半年,又到了71 年夏耕农闲的时分。一天的黄昏时分我经过13点的茅寮,13点的妈妈将我叫住,邀请我到她的下间闲聊。老妈妈说妹姐一早吃完晚饭回女间去了,原来泛螺洲的男孩和女孩还保持着一个当地的习惯:就是出勤以后就不再在家里与父母同住,而是与年龄相近同性的青年们住在一起,那些地方在当地就叫做“仔间”或者“女间”。
老妈妈和13点妹姐活脱脱就像一个饼摸印出来的姐妹花,尤其是一双凤眼格外晶盈,只是老妈妈没有13点那种跳动着的青春气息,因而格外显得稳重和老成,我非常惊讶于老妈妈的粤语并没有带着围口音和常用的字眼,好奇地打听一问:原来她自己的那一辈曾经在香港海面生活过,她和他丈夫的上一辈曾经为同盟社反清攻打广州而由香港偷运过枪支弹药,她一边漫不经心地顺手在茅棚的夹缝取出一些机件不齐的老爷枪支部件让我看,一边在问我是汉人还是满人,我回答她道:我是汉人,北方的汉人!她又一边搭口说:其实满人中也有好人。
看到那些老爷枪支部件时,我一时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老凤眼继续说13点的故事,原来妹姐从小的玩具便是这些旧家伙。为了抗击日本法西斯、为了新中国的成立和抗美援朝,老凤眼和她的丈夫一直在珠江口一带风里来、浪中去。韩战停火的那一年,他们这些蛋家人便被安排到南沙生活,小凤眼在五岁那年才在泛螺洲定居,做父亲的继续在木船上做管带。小凤眼从来没有上过一天的学,童年除了为生产队放牛、在田边抓鱼、螃蜞给生产队喂鸭子以外,就是到石场用伐锤敲石头,到了16岁那年才出勤当三等劳动力。算起来13点比我还小半岁,一时间我欲语无言… 。
大凤眼生有三子一女,小凤眼排行老三,当年若不是为了筹钱给长子娶妻的话,大凤眼说道:无论如何也不会替小凤眼答应了别人为小凤眼提亲的事。大凤眼一边说一边在流眼泪,就是因为凑钱才收了人家的礼金为付长子的娉金,老妈子发誓她和丈夫一分钱都没有花在自己身上云云,我当时看见他们家的老狗巅巅震震地站了起来,浑身抖动着,走近主人身边将头低下来抵着大凤眼的脚裤管在呜咽 …。
我急忙问到小凤眼成了神枪手的故事,原来有一年的冬天,小凤眼和她二哥在大虎对开的海面放哨,当他们喝令一只单桅帆船停航接受检查,二哥棹艇,小凤眼紧持38步枪渐渐靠近时,狡猾的单桅帆船忽然间竟然拉起帆想逃跑,小凤眼一看势色不对,当即连开三枪,其中的两枪将扯帆的麻绳打断了,单桅帆船上的人急忙将私货往水里抛。枪声惊动了附近的民兵,好几条小船将疑船围起来… 。
小凤眼就在那次行动中立了头功,便被频频被推上台开报告会、介绍经验、接受嘉奖等等,后来还有一段时期被正式送到部队接受短期的军事训练云云!大凤眼继续说道:由于小凤眼在外面开了眼界,开始对与原来的命运安排渐渐流露出不满的情绪,尤其有一件事却是真真正正地影响了她。
原来当年被小凤眼生擒的船老大因为走私罪名成立被判刑两年出狱后,倒是对生擒他的英雄生起敬佩之心,刑满后船老大依然回木船当老大,不再干走私的勾当了,有一年到来泛螺洲石矿装石头,老大备好礼品,亲自登门向小凤眼致谢,还说感谢当年小凤眼手下留情等等,正好大凤眼夫妻都在,原来在珠江口混生活的水上人自有他们的一套江湖规矩,攀谈之下,小凤眼父辈的父辈与走私老大的父辈已经是相交,共同反清助民国、一起协助东纵抗日、为韩战的志愿军不惜在香港走私禁运药物等等,小凤眼当日见过叔辈,走私老大听完小凤眼一天书都没有念过时,当即捶胸顿哭,并征得两老的同意,将小凤眼认作是干女儿!人世间的情和义,在这些屠狗辈身上被活的如此凛然,一时间令到纵有如何铁石心肠的人都难以不下泪!…
老妈妈知道我还没有吃过晚饭,便将她留给小凤眼弟弟的一份晚饭先让我吃了,饥肠辘辘的我一边在狼吞虎咽,一边继续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大凤眼认真地打量着我,一口还是继续咬定我是满人,她的理由是满人才会有我这副长相:单眼皮、猫屎眼、尤其是后脑勺扁平等等,再加上我那口发音不准的广东话,至少在大凤眼中认为我是满人的想法还是有几分表面的道理。忽然她又问我的母亲有没有缠脚,我说没有,这回她真的高兴极了:哈哈!你还不承认?她大声地叫喊道。原来她一直只知道只有她们蛋家女人是不缠脚的以外,旗人的女人也不缠脚。我说不过她,吃了人家的饭,我嘴里硬不起来。
老凤眼继续问我有没有对象,我一时间楞起来,反问她什么叫对象?待她解释完了我才明白。于是我便告诉大凤眼说我连书都还没有读完、后来遇上了文革停学、再后来就被送到泛螺洲当支青。老凤眼当即就说:你们不会一辈子留在这里的,不用多久,你们统统都会离开这里,一时间老凤眼变得像是权威人士。
接下来老凤眼便向我传授起相女经来。她说道:女人如果腰幼,吃野就咪咪笑,做野做到眼眉跳。我一下子几乎把喝到一半的水喷出来,但是马上一想,确实又好像有几分的道理。我一直将这个概念记在脑子里,直到好多年以后我跟老师学习女服设计,老师让我们用书本的统计资料分析世界各地不同的女人其骨骼结构比例、肌肉分布结构等等的时候,我再参详比较世界标准女服尺码后,我发现大凤眼的理论尤其适合用于希腊、德国女人身上。那天晚上大凤眼和我长谈到深夜,我时常回味她和我之间的谈话内容,这些内容慢慢地被消化后,成了我人生的一部分财富。一直到今天我依然用大凤眼教我的方法观看女人走路的姿态,由那些姿态便可以辨别出眼前的尤物来自何方。… 大凤眼你系得既!
小凤眼大概知道了她母亲和我秉夜长谈的事,在田间工作时挨近我问个详细,我便把她母亲教我看女人的话添油加醋形容了一遍,逗得十三点非常开心。…我最后一次和13点一起劳动已经是36年前的事了,那天我和她的工作是砍焦苗,就是将除了主干以外的蕉牙砍断,不让它们浪费主干的营养。十三点一肚子的鬼主意,因为香蕉是栽在我的破寮棚附近,十三点让我把饭锅借出来,她架好火搁上锅,锅里煮着掐下来的那些青色的香蕉,煮好的香蕉吃起来味道很象木薯那样,十三点一遍在吃,一边在骂:“丢你老屎,成日种蕉都未食过蕉,斩落来就交比供销社载去收购站卖,今日几大都要食番够本。” 我心里在想:十三点快疯了,…。
享用完香蕉餐以后,十三点跑到绿肥田里采了一大把紫色的绿肥花,灵巧地用一根水草飞快地织成一个紫色的花环套在头上,她问我她好看不好看,我轻轻地点点头;十三点问我要不要一个?我依旧轻轻地摇摇头。兴致盎然的她突然问我,城市的女孩在结婚时是不是也戴花环的?我又摇头又点头,十三点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悄悄地对我说:她说她知道香港的女孩结婚时是戴花环的,我问她怎么知道的,鬼鬼马马的她用凤眼一瞪说:你第日到了香港甘就都知道啦?… 好利害的大小凤眼母女!
当天在收工的田基小路上,十三点伤感地唱着粤曲“卖花女”:
“愁——苦——困,卖花过日长有恨。
叹不已, 闻花未得爱护人,眼泪落满襟,故旧不见已伤心,故地不到更伤心。
卖——花——女,卖花更卖贫,红颜已老,青春已泯,旧——恩爱像冤——魂。”…
同年的冬天到来南沙泛螺洲时,我也依照700年前赖布衣的批文那样:“珠江吊胆、燕子搏洋,…终于走上了代代出风流的江湖不归路。”滚动在人身上的热血,一旦沸腾起后,释放着超然的能量!汇聚在那时代的洪流中。…
36年后,2008年中一个放学后的下午,我途经悉尼西区高龄服务中心,忽然里面传出的粤语歌声揪住了我的双脚,我轻手轻脚地顺歌声寻去:
“… 朝朝与暮暮,我听得多假说话,我决定晤嫁自我知身价,… 你休要将我问来查。… 靠自力更生,靠厉行节约,我一样有饱暖的饭和茶 … 。
我忽然想起小凤眼的当年的另一半歌词是:
“繁华繁华,虚伪洋场繁华,虹灯照好似晚霞,任得你言甜如蜜,早已决定我吾嫁…。 ”
此时我想起那些同我一起在泥巴中打过滚的青年男女,他们现在怎样了?他们和我一样,都是上帝的儿女,究竟是谁在割裂族群,… 剥夺了她/他们与生俱来的权利?… 还有我那些同辈们求学的权利?…
献给善待过我的番禺南沙泛螺洲每一位善良的同胞父老、村花姐妹们!
也献给那些当年曾和我同在泛螺洲生活过的每一位广州、市桥、佛山支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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